秋风卷着黄土,把京都西角门的石板路吹得灰蒙蒙的。刘姥姥牵着小孙子板儿的手,站在荣国府那两尊石狮子跟前,喉咙里像塞了团干面,咽不下,也吐不出。
“姥姥,咱回吧,俺怕。”板儿攥着她的衣角,小脸上满是怯意。这孩子打小在乡下摸爬滚打,哪里见过这般气派的门脸?朱漆大门足有两人高,门钉比他的拳头还大,门楣上“荣国府”三个金字,在日头底下闪得人睁不开眼。
刘姥姥拍了拍板儿的手,心里也发怵,嘴上却硬:“怕啥?咱是来走亲戚的。你姥爷的爹,当年还跟这府里的老老太爷认过干亲呢。”这话她自己说着都没底气——那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旧情了,如今人家富贵泼天,还能认她这个穷亲戚?
可没办法,秋收的粮食刚够交租子,眼看冬天就要来,家里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。昨儿夜里,女婿狗儿蹲在炕沿上唉声叹气,她睡不着,翻来覆去想了半宿,终究是拉下老脸,揣了两个刚蒸的玉米面窝头,带着板儿上了路。
门口的几个门房见她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,脚上的布鞋沾着泥,斜着眼打量:“哪来的要饭婆子?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!”
刘姥姥赶紧陪笑,从怀里掏出个窝头递过去:“爷们行行好,俺是从乡下过来的,找周瑞家的,她是俺们家的老熟人。”
门房把窝头一推,差点掉在地上:“周大奶奶也是你能见的?等着!”说着,慢悠悠地往里传话,那神态,比乡下的地主还横。
刘姥姥牵着板儿在石狮子底下站了足有一个时辰,腿都麻了,才见一个穿着青绸裤褂的婆子快步走出来,正是周瑞家的。她原是王夫人的陪房,如今在府里管着太太奶奶们的出门琐事,也算个有头脸的人物。
“可是刘姥姥?”周瑞家的上下看了她一眼,脸上没什么笑,“怎么这时候才来?快跟我进来,别在这儿碍眼。”
刘姥姥连忙拉着板儿跟上,嘴里不停地道谢:“给周嫂子添麻烦了,实在是……家里揭不开锅了。”
周瑞家的领着她们穿过抄手游廊,一边走一边说:“你也别指望见老太太了,如今府里是二奶奶管事。这位二奶奶啊,模样又极标致,言谈又爽利,心机又极深细,凭着老太太、太太的疼,镇得住场面。就是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,你待会儿见了,可得放规矩些。”
刘姥姥连连点头:“我省得,我省得。”眼睛却不够用了——这府里的房子真叫个气派,青砖墙磨得光溜溜的,廊下的柱子红得发亮,连墙角的青苔都像是精心摆弄过的。丫鬟仆妇们穿着绫罗绸缎,走路都轻手轻脚的,跟自家村里那些大脚婆子比,简直是天上地下。
到了王熙凤住的荣禧堂侧厅,周瑞家的让她们在外面等着,自己先进去回话。刘姥姥攥着板儿的手,手心全是汗。板儿被厅里的描金家具吓得不敢说话,只盯着墙角一个插着孔雀翎的花瓶看。
不多时,里面传来一阵环佩叮当,一个穿着水红绫子袄、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掀帘出来:“二奶奶请刘姥姥进去。”
刘姥姥深吸一口气,拉着板儿走进厅里。只见上首的楠木椅上坐着个年轻媳妇,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,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。头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,鬓边插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,脸上施着薄粉,唇上点着胭脂,一双丹凤眼,两弯柳叶眉,身量苗条,体格风骚,正端着茶碗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。
“是刘姥姥?”王熙凤的声音脆生生的,带着点漫不经心。
刘姥姥赶紧拉着板儿跪下磕头:“给姑奶奶请安。”板儿吓得“哇”地一声哭了,刘姥姥连忙捂住他的嘴,“这孩子,没见过世面,姑奶奶莫怪。”
王熙凤放下茶碗,笑道:“起来吧。我年轻,不大认得,可也听说过些。你老身子骨还好?”
“托姑奶奶的福,还好,还好。”刘姥姥站起来,哈着腰,不敢抬头,“俺们家在乡下,日子紧巴,这不快入冬了,实在没办法,才来求姑奶奶赏口饭吃。”
王熙凤听着,手指在炕桌上轻轻敲着,半晌才道:“我知道了。当年你女婿家原是和我王家连过宗的,看在这情分上,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。”她对旁边的平儿说:“平儿,取二十两银子来,再拿一吊钱,给刘姥姥做盘缠。”
刘姥姥一听有二十两银子,眼睛都直了——这够她们家过好几年了!她“扑通”一声又跪下,给王熙凤磕了好几个响头:“姑奶奶真是活菩萨!俺这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!”
王熙凤淡淡一笑:“些许小事,不必挂怀。天也不早了,你们赶路吧。”
刘姥姥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和钱,被周瑞家的送出了府。走到门口,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高大的门楼,心里头像揣了个热馒头,又暖又胀。板儿还惦记着厅里的花瓶,刘姥姥拍了他一下:“傻小子,以后有了钱,姥姥给你买个更大的!”
再说王熙凤,打发走刘姥姥,便带着贾宝玉往宁国府串亲戚。宝玉穿着件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,骑着一匹玉面狸,跟在凤姐的车轿旁边,一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:“凤姐姐,那刘姥姥是哪儿来的?她孙子真好玩。”
王熙凤笑道:“隔了好几代的穷亲戚,来打秋风的。给点银子打发了,省得麻烦。”
正说着,快到宁国府角门时,忽听得一阵骂声传来,粗野不堪:“忘八羔子!瞎了眼的奴才!把你爷爷当什么人了?”
众人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头发花白、满脸皱纹的老仆,被两个小厮架着,嘴里还在不停地骂:“我从死人堆里把你家老太爷背出来,才有了你们今天!如今竟忘了本,让我去给那不长进的东西当差?没良心的王八羔子!”
“是焦大。”凤姐皱起眉头,“这老东西,喝醉了就发疯,别理他。”
宝玉却好奇:“他骂谁呢?”
旁边的贾蓉(贾珍之子)连忙道:“宝叔别听他胡吣,就是个老醉鬼。”说着,对小厮们吼:“还不把他拖下去,灌他一嘴马粪!”
小厮们架着焦大往马圈走,焦大还在骂:“我要往祠堂哭太爷去!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!每日家偷狗戏鸡,爬灰的爬灰,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,我什么不知道?”
这话一出,连凤姐的脸都白了,厉声喝道:“还不快堵上他的嘴!”
宝玉想问“爬灰是什么意思”,被凤姐用眼色制止了。凤姐拉着他快步走进宁国府,回头看了一眼被拖走的焦大,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刘姥姥带着板儿揣着银子走出荣国府,觉得天格外蓝,路格外平。板儿手里攥着那吊钱,说要买个糖人吃。刘姥姥笑着答应,心里却盘算着:先给家里买两亩好地,再给板儿做件新棉袄,剩下的存起来,来年开春买头小猪仔……
她不知道,自己这一趟荣国府之行,不仅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,更在日后,成了这赫赫扬扬的贾府,一场兴衰起落的见证。而此刻荣国府里的焦大,那番醉骂,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平静的表象下,激起了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。
夕阳西下,荣国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,将里面的富贵繁华与外面的尘世烟火,隔成了两个世界。刘姥姥牵着板儿的手,在回家的路上慢慢走着,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