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国府的灯笼,从腊月廿八就开始挂了。一路从府门挂到大观园,朱漆宫灯、琉璃灯、羊角灯,花花绿绿,映得半边天都红了。元宵这日,天还没亮,贾母就坐不住了,披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,在荣庆堂里来回踱步,嘴里念叨:“元春怎么还不到?会不会路上冻着了?”
王夫人挨着她坐下,手里捏着块帕子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“老太太别急,宫里的时辰准着呢,定是快了。”她昨夜几乎没合眼,翻出元春小时候穿的虎头鞋,摩挲了半夜——那个扎着丫髻、追着蝴蝶跑的小丫头,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贤德妃,可在她心里,终究还是那个会扑在她怀里撒娇的女儿。
王熙凤穿着一身石青妆缎袄,正指挥着丫鬟们摆果盘:“把那盘蜜饯摆得齐整些,娘娘最爱吃这个。”她眼观六路,见贾母心急,连忙笑道:“老太太,您瞧这院子里的灯笼,比去年亮堂多了,娘娘见了定喜欢。”
宝玉穿着件大红猩猩毡袄,在门口探头探脑,活像只焦躁的小兽。他盼这一天盼了半年,既想看看当了贵妃的姐姐是什么模样,又好奇那专为省亲建的大观园,到底有多美。
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銮铃声,夹杂着太监的唱喏,王熙凤眼睛一亮:“来了!”
一时间,荣国府上下都动了起来。贾母被扶到正厅门口,王夫人、邢夫人紧随其后,贾政带着贾珍、贾琏等男丁,在大门外按品级列队。丫鬟仆妇们齐刷刷跪下,头埋得低低的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仪仗队像一条长龙,从街角慢慢游过来。明黄的轿撵在最中间,由八名太监抬着,前后簇拥着锦衣卫士,手里的金瓜、钺斧、朝天镫,在晨光里闪着冷光。轿撵周围的宫灯,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照得轿帘上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。
到了府门口,贾政带头跪下:“臣贾政,恭迎贤德妃娘娘圣驾。”
轿帘缓缓掀开,一双绣着金凤的红缎鞋,先落在铺好的红毡上。随后,元春扶着太监的手,走了下来。她穿着一件明黄五彩绣龙袍,头戴凤冠,上面的珍珠垂到眉际,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脸上施着厚厚的脂粉,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,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。
“父亲请起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宫廷里特有的温婉,却少了几分儿时的鲜活。
贾政磕头起身,不敢抬头看她。元春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贾母身上,眼圈“唰”地红了:“祖母……”
贾母再也忍不住,几步冲上去,一把抱住她,老泪纵横:“我的儿!可算回来了!”
元春趴在贾母怀里,肩膀微微颤抖,压抑了多年的泪水,终于决堤而出:“祖母,孙女儿好想您……”
王夫人也凑上来,拉着元春的手,那双手戴着满是宝石的镯子,却冰凉刺骨。“元春……”她哽咽着,半天说不出别的话。
邢夫人、王熙凤等人也上来见礼,一声声“娘娘千岁”,在院子里回荡,却衬得这骨肉相见,越发透着几分生分。
元春定了定神,擦去眼泪,强笑道:“都起来吧。快带我去瞧瞧园子,我盼这一天,盼了好久了。”
一行人往大观园走去。园内早已按元春的喜好布置妥当:沁芳闸的水榭里,摆着紫檀木桌椅;蘅芜苑的廊下,挂着她小时候绣的荷包;就连怡红院的窗台上,都摆着她最爱的绿萼梅。
走到一处玉石牌坊下,元春停下脚步,望着上面“天仙宝境”四个大字,轻声道:“这名字太张扬了,改了吧。”她想了想,“不如叫‘省亲别墅’,既应景,又踏实。”
贾政连忙应道:“娘娘说的是。”
一路行来,元春对园子里的景致赞不绝口,说这个轩榭像宫里的哪处,那个山石像娘家旧宅的模样。可说着说着,眼泪又掉了下来——这些再像,也不是她真正的家。
到了正殿,宴席早已摆好。紫檀木的长桌上,摆满了山珍海味:胭脂鹅脯、糟蒸狍子肉、御田胭脂米……都是元春小时候爱吃的。贾母拉着她坐在上首,不停地给她夹菜:“多吃点,看你瘦的,在宫里定是没好好吃饭。”
元春笑着点头,把菜放进嘴里,却尝不出什么滋味。她看着满桌的亲人,贾母的白发,王夫人的皱纹,宝玉长高的个头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——她拥有了天下女子都羡慕的尊荣,却失去了最寻常的天伦之乐。
“宝弟弟,”元春看向宝玉,他正低着头,把玩着手里的玉佩,“你也长这么高了,学问可有长进?”
宝玉抬起头,脸红红的:“姐姐,我……我会写诗了。”
“哦?那可要给姐姐瞧瞧。”元春笑道。
宝玉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卷诗稿,是他近日在园子里写的。元春接过,细细读着,读到“绕堤柳借三篙翠,隔岸花分一脉香”时,眼睛亮了:“这两句好,有灵气。”她抬头看着宝玉,眼神里满是疼爱,“看来你没偷懒。”
宝玉被夸得不好意思,挠着头笑了。
宴席过半,太监进来提醒:“娘娘,时辰不早了,该回宫了。”
一句话,像一盆冷水,浇灭了满室的暖意。贾母握着元春的手,不肯放:“再留会儿,再留会儿……”
元春站起身,给贾母、王夫人磕了个头,磕得很轻,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:“祖母,母亲,儿臣不孝,不能在您膝下尽孝。”她从头上拔下一支赤金点翠步摇,递给王夫人,“这是当年母亲给我的,如今还给您,就当儿臣在您身边。”
王夫人接过步摇,泪水打在上面,发出“滴答”的声响。
元春又看向宝玉,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,里面装着几颗上好的念珠:“弟弟,好好读书,将来做个有用的人,别像姐姐……”她没说完,转身就走,怕再多说一句,就舍不得离开了。
仪仗队缓缓出了大观园,元春坐在轿里,掀开轿帘的一角,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灯火辉煌的园子,还有园门口跪着的亲人。贾母还在挥手,王夫人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,宝玉站在最前面,像个倔强的小木桩。
轿子越走越远,大观园的灯火渐渐变成了模糊的光点,最后消失在夜色里。元春靠在轿壁上,闭上眼睛,眼泪又流了下来——这短暂的相聚,像一场华丽的梦,梦醒了,她还是那个被困在深宫的贤德妃,连哭,都要忍着声音。
荣国府里,贾母还坐在正殿里,手里捏着元春用过的茶杯,一动不动。王夫人把那支步摇紧紧攥在手里,指节发白。宝玉拿着那个锦囊,走到沁芳亭边,望着元春离去的方向,心里空落落的——他不懂,为什么当了娘娘,反而更不快乐了。
王熙凤指挥着仆妇们收拾残局,见大家都闷闷不乐,强笑道:“老太太,太太,别难过了。娘娘能回来一趟,已是天大的恩典,往后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可谁都知道,这样的省亲,一年最多一次,每次不过几个时辰。对元春来说,这里是她魂牵梦绕的家;可对这个家来说,她更像一个尊贵的客人,来了又走,留下满室的思念,和一地的冷清。
元宵的灯笼还在亮着,映得大观园像个不真实的仙境。只是那仙境里,再也没有了贵妃的笑声,只剩下风吹过花木的呜咽,像谁在低声哭泣。
宝玉站在沁芳亭,手里的念珠被体温捂得温热。他忽然想起元春刚才没说完的话,“别像姐姐……”像姐姐什么呢?他不懂,却隐隐觉得,那深宫高墙里,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悲伤。
夜色渐深,荣国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,只剩下大门口的两盏宫灯,还在寒风里摇晃,像一双等待的眼睛。而宫里的元春,此刻正坐在窗前,看着天上的圆月,手里捏着宝玉送她的那卷诗稿,上面的字迹,还带着孩子气的稚嫩,却比宫里所有的珍宝,都让她觉得温暖。
这个元宵,对荣国府来说,是天大的荣耀;可对元春来说,却是一场甜蜜的煎熬。她拥有了天下,却失去了家;她被无数人簇拥,却比谁都孤独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荣国府的大门缓缓关上,仿佛把昨夜的热闹,都关在了门外。贾母终于回房休息,王夫人把那支步摇放在妆匣最深处,宝玉把那个锦囊藏在枕头下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,荣国府依旧是那个赫赫扬扬的贾府,只是每个人的心里,都多了一份牵挂,像大观园里的藤蔓,悄悄缠绕,再也解不开了。而那座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建成的大观园,从此也有了新的意义——它不仅是元春省亲的场所,更是这个家族,对团圆最执着的念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