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国府的秋阳,透过梨香院的窗棂,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宝钗生了几日病,不大见好,薛姨妈正坐在炕沿上给她剥栗子,见宝玉掀帘进来,笑着起身:“可是稀客,宝二爷怎么有空过来?”
宝玉穿着件月白绫子袄,外面罩着青缎夹马褂,进来就嚷:“听说宝姐姐病了,我来瞧瞧。”他走到炕边,见宝钗斜靠在引枕上,脸色略有些苍白,鬓边的珍珠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,便问:“姐姐今日觉得好些了?”
宝钗笑道:“劳你惦记,好多了,不过是些小风寒。”她说话时,目光落在宝玉胸前,那里挂着的通灵宝玉,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。
“我这玉,姐姐还没见过吧?”宝玉说着,就解下红绳,把玉递给宝钗。那玉有鹅蛋大小,通体莹白,上面刻着“莫失莫忘,仙寿恒昌”八个小字,摸在手里温凉如玉。
宝钗接过来,细细端详着,又念了两遍那八个字,眉头微蹙,像是在琢磨什么。旁边的莺儿正给宝玉倒茶,听见了,插嘴道:“姑娘,这字跟您项圈上的字,倒像是一对呢!”
“哦?宝姐姐也有项圈?”宝玉来了兴致,“快让我瞧瞧。”
宝钗脸上微微一红,嗔道:“小孩子家嘴快什么。”却还是解下脖子上的红绒线,露出一个金锁来。那锁也是赤金打造,上面刻着“不离不弃,芳龄永继”八个字,字体与宝玉玉上的一般无二。
“果然是一对!”宝玉拍手笑道,“这太巧了!莫不是当年做这玉和锁的,原就想着要配成一对?”
宝钗把金锁重新戴好,淡淡道:“不过是些俗物,哪里就配得上你的宝玉了。”嘴上这么说,耳根却悄悄红了。
薛姨妈在一旁笑道:“说来也奇,这锁是宝钗小时候,一个癞头和尚送的,说要等有玉的才能配。当时只当是句玩笑,谁知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,就听院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:“我来的不巧了,正赶上你们说悄悄话呢。”
众人抬头,见黛玉扶着紫鹃的手,站在门口。她穿着件藕荷色纱衫,外面罩着件青纱夹背心,手里摇着把团扇,扇面上画着几枝幽兰,看着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。
“林妹妹怎么也来了?”宝玉连忙起身让座,“快进来坐,刚说你呢。”
“说我什么?”黛玉走进来,目光在宝玉和宝钗之间转了一圈,最后落在宝钗手里的玉上,“哦,原来是在赏宝二爷的命根子。我倒要瞧瞧,是什么宝贝,值得你们这般稀罕。”
宝钗把玉递给黛玉,黛玉接过来,只扫了一眼,就扔回给宝玉:“也不过是块顽石,哪里就值得当个宝了。”
宝玉知道她性子,也不恼,捡起玉重新戴上:“你是没瞧见宝姐姐的金锁,跟我这玉竟是一对呢。”
黛玉嘴角撇了撇,笑道:“原来宝姐姐也有这么个稀罕物,倒是我孤陋寡闻了。想来这‘金玉良缘’的说法,往后是少不了的。”她说着,拿起桌上的一个蜜饯,放进嘴里,那蜜饯是上好的金丝蜜枣,她却嚼得像是黄连。
薛姨妈见气氛有些僵,连忙打圆场:“瞧我,光顾着说话,快上茶。宝二爷,林姑娘,就在这儿用了午饭再走吧,我让厨房做了你们爱吃的。”
宝玉自然乐意,黛玉本想推辞,却被薛姨妈拉住:“既来了,就热闹热闹,你宝姐姐病着,正闷得慌呢。”
午饭摆得很丰盛,有胭脂鹅脯、糟鹌鹑、冰糖燕窝粥,都是些精致的吃食。宝玉挨着宝钗坐,一会儿给她夹块鹅脯,一会儿又问她粥里要不要加糖,亲热得很。黛玉坐在对面,只慢慢喝着粥,偶尔夹一筷子青菜,眼神却总往宝玉那边瞟。
“我要喝酒。”宝玉忽然嚷道,“这样的好天气,不喝点酒可惜了。”
旁边伺候的李嬷嬷连忙拦着:“宝二爷,老太太吩咐了,不让你多喝。”
宝玉正待发作,宝钗笑道:“嬷嬷也别太严了,就让他喝一盅吧,我陪着,省得他淘气。”她亲自给宝玉斟了半盅酒,又说:“喝了这盅,可不许再要了。”
宝玉见宝钗替他说话,喜得眉开眼笑,端起酒盅一饮而尽,还咂咂嘴:“还是宝姐姐疼我。”
黛玉在一旁冷笑道:“宝姐姐自然是疼你的,不像我,只会讨人嫌。”她说着,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,抿了一口。那酒是上好的绍兴花雕,入口绵甜,她却觉得有些辣,呛得咳嗽了两声。
宝玉连忙道:“妹妹不能喝就别喝,仔细伤了身子。”说着,就要去夺她的酒杯。
黛玉把酒杯往回一缩,瞪他一眼:“我喝我的,与你何干?”
宝钗在一旁笑道:“林妹妹这是怎么了,好好的就恼了?”
黛玉这才觉出自己失了态,脸上一红,低头用勺子搅着粥,不再说话。一顿饭,就在这微妙的气氛里吃完了,宝玉要陪着宝钗说话,黛玉便说身子乏,带着紫鹃先回了潇湘馆。
刚进院门,紫鹃就忍不住说:“姑娘,您方才对宝二爷,是不是太冲了些?”
黛玉坐在窗前,看着院里的翠竹被风吹得沙沙响,幽幽道:“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模样,见了宝姐姐,就忘了旁人。”她说着,眼圈竟有些红了——连她自己也说不清,这股子委屈,是从哪里来的。
宝玉在梨香院坐了会儿,见宝钗有些困了,便起身告辞。刚走到沁芳闸桥,就见茗烟气喘吁吁地跑来:“二爷,不好了,宁国府的蓉大奶奶……怕是不行了!”
宝玉心里一沉。秦可卿是贾珍的儿媳,生得袅娜纤巧,性格风流,宝玉一向敬重她。前几日听说她病了,却没想到这么重。他连忙跟着茗烟,往宁国府赶去。
宁国府里,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,丫鬟仆妇们走路都轻手轻脚的,脸上带着愁容。宝玉直奔秦可卿的卧房,刚进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。
秦可卿躺在锦被里,早已没了往日的丰姿,形容枯槁,脸色蜡黄,只有一双眼睛,还能勉强睁开。见宝玉进来,她虚弱地笑了笑:“宝二叔……你来了……”
“蓉大奶奶……”宝玉握住她的手,那手冰凉刺骨,他鼻子一酸,眼泪就掉了下来,“你会好起来的,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秦可卿轻轻摇头,喘着气道:“我自己的身子,我知道……怕是……熬不过这个冬天了……”她看着宝玉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,“宝二叔,你是个好孩子,只是……这世间的事,未必都能如你所愿,往后……凡事看开些……”
她说得断断续续,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。宝玉哭得说不出话,只觉得心口堵得慌,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,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。他想起小时候,秦可卿带他在宁国府的花园里玩,给他讲故事,那时候的她,笑起来像春日里的桃花,明媚得很。
“宝二叔,别哭了……”秦可卿抬手,想替他擦眼泪,手却在半空中停住,缓缓垂了下去。旁边的丫鬟惊呼:“奶奶!奶奶!”
宝玉眼睁睁看着秦可卿的眼睛慢慢闭上,再也不会睁开,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哭声,那哭声里,有悲伤,有不舍,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——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死亡原来离得这么近,近到能夺走鲜活的生命,能撕碎所有的美好。
贾珍、贾蓉父子哭得死去活来,府里乱作一团。宝玉被袭人拉着,劝了又劝,才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,却依旧红着眼圈,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。
回荣国府的路上,夕阳把云彩染成了血色。宝玉坐在车里,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,心里空落落的。他想起宝钗的金锁,黛玉的嗔怪,秦可卿临终的眼神,忽然觉得这荣国府的繁华,像一层薄冰,看着坚固,说不定什么时候,就碎了。
到了怡红院,袭人早已备好了热水,要伺候他梳洗。宝玉却坐在床沿上,一动不动,过了半晌,才低声道:“袭人,人为什么要死呢?”
袭人愣了愣,笑道:“傻二爷,哪有人不死的?不过是早晚罢了。”
“可我不想让他们死。”宝玉说着,眼圈又红了,“我想让宝姐姐、林妹妹,还有蓉大奶奶,都好好的,永远陪着我。”
袭人叹了口气,知道他又在犯痴,只得柔声哄道:“他们都会好好的,快别想这些了,洗了脸,喝碗粥,暖暖身子。”
宝玉这才起身,任由袭人伺候着。只是那碗温热的粥,他喝在嘴里,却觉得没什么滋味。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,又大又圆,照着怡红院的芭蕉叶,也照着梨香院的窗棂,还照着宁国府那盏刚刚点起的长明灯。
这一夜,宝玉睡得很不安稳,梦里总看见秦可卿站在云端,对他招手,他想追上去,却怎么也跑不动,急得满头大汗。醒来时,天已微亮,窗纸上,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霜。
他知道,有些东西,从秦可卿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荣国府的秋天,似乎也随着这场死亡,变得格外寒凉起来。而那“莫失莫忘”的玉,和“不离不弃”的锁,在这寒凉里,显得越发沉重,像是注定要缠绕起一段说不清、道不明的缘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