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凤元年的冬雪,比往年来得更早更急。建业宫的琉璃瓦被白雪覆盖,像铺了一层冰冷的银屑。孙权躺在寝殿的龙榻上,呼吸已如风中残烛,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太傅诸葛恪的衣袖,浑浊的眼睛望着殿外飘落的雪花,仿佛想透过风雪,看到二十四年帝王生涯的起落。
“元逊(诸葛恪字),”孙权的声音细若游丝,锦被下的身躯抖得厉害,“亮儿……就交给你了。”八岁的太子孙亮跪在榻前,穿着不合身的孝服,小脸冻得发白,却不敢哭出声——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自己要接过的,是江东的万里江山,也是无数暗藏的刀光剑影。
诸葛恪俯下身,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:“陛下放心,臣定以死相护,辅佐幼主,保江东无虞。”他的声音掷地有声,甲胄上的铜环碰撞作响,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清晰。这位诸葛瑾之子、诸葛亮的侄子,此刻身着紫袍,腰悬玉带,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随父出使蜀汉的少年郎——他在东兴之战大败魏军,威望正盛,是孙权临终前唯一能托付的重臣。
孙权缓缓松开手,目光扫过殿内的顾命大臣:大将军吕岱须发皆白,却依旧挺直腰杆;侍中孙峻年轻气盛,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野心;还有尚书令孙弘,垂着脑袋,让人猜不透心思。“你们……要同心……”话未说完,他头一歪,溘然长逝,享年七十一岁。
殿内的哭声瞬间炸开,像积压了许久的雪块轰然崩塌。诸葛恪扶起孙亮,高声道:“国不可一日无君!请太子即刻即位,以安民心!”
建兴元年的朝会,在一片肃穆中开始。孙亮坐在高高的龙椅上,脚还够不着踏板,只能由内侍垫了个锦墩。诸葛恪站在丹墀下,宣读孙权遗诏,声音传遍太极殿:“太傅诸葛恪,忠勇可嘉,总摄朝政;大将军吕岱辅之,军国大事,悉听太傅裁决……”
诏书读罢,百官山呼万岁。孙峻出列,脸上堆着笑容:“太傅劳苦功高,当加九锡,以彰圣恩!”
诸葛恪微微皱眉。他知道孙峻此举看似尊崇,实则暗藏试探,忙摆手道:“先帝刚逝,幼主新立,国丧期间,不宜论功行赏。待国祚安定,再议不迟。”
退朝后,诸葛恪回到太傅府,吕岱已在府中等候。老将军呷了口热茶,看着诸葛恪:“元逊,孙峻那小子,不可不防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诸葛恪铺开江东舆图,手指在淮南边境一点,“眼下要紧的是北伐。先帝在世时,常叹‘未能饮马淮河’,我想完成他的遗愿。”
吕岱放下茶盏,眉头紧锁:“新帝刚立,朝局未稳,此时北伐,怕是不妥。”
“正因朝局未稳,才要北伐。”诸葛恪眼中闪过锐利,“打一场胜仗,既能震慑曹魏,也能凝聚人心,让那些有异心的人不敢妄动。”
他没说出口的是,自己心中一直憋着一股劲。叔父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,他从小听到大,总想着有朝一日,能像叔父那样,以一隅之地抗衡中原,让诸葛氏的威名传遍天下。
建兴元年春,诸葛恪亲率二十万吴军,号称五十万,兵发淮南,直指合肥新城。消息传到洛阳,司马师正在商议平定毋丘俭之乱,听闻吴军来犯,只是淡淡一笑:“诸葛恪想学他叔父,却忘了江东水师不善陆战。”
合肥新城的守将张特,是员悍将。他见吴军来势汹汹,并不慌乱,只是加固城防,坚守不出。诸葛恪的大军猛攻了三个月,合肥城纹丝不动,吴军却折损了数万士兵,粮草也渐渐告急。
“太傅,”先锋朱异进帐劝谏,“合肥城坚,一时难破,不如暂且退兵,待秋收后再图进取。”
诸葛恪正在气头上。他想起建业城内的流言——说他“劳民伤财,只为一己虚名”,想起孙峻看他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,怒火更盛:“再敢言退者,斩!”
可现实终究残酷。到了七月,吴军军营爆发瘟疫,士兵们纷纷病倒,连抬尸体的人都不够。诸葛恪站在城下,望着城上飘扬的魏旗,又看看身后病弱的士兵,终于下令退兵。
这一退,就成了溃败。魏军趁势追击,吴军丢盔弃甲,一路狂奔,二十万大军回到建业时,只剩不到十万。诸葛恪骑着马,看着沿途倒毙的士兵,甲胄上的血迹早已干涸,心中的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——他终究没能成为叔父那样的英雄。
回到建业,等待他的不是安慰,而是更汹涌的暗流。孙峻在朝堂上弹劾他“丧师辱国,滥用民力”,百官纷纷附议。孙亮坐在龙椅上,怯生生地看着诸葛恪,眼神里满是恐惧——他听宫女说,太傅打了败仗,脾气变得暴躁,昨夜还杀了三个进谏的大臣。
诸葛恪却没意识到危险。他认为只要手握兵权,就能镇住局面,甚至想在府中埋伏甲士,诛杀孙峻。可他忘了,孙峻是宗室,手里握着禁军的兵权,更懂得如何利用幼主的恐惧。
这日,孙亮在宫中设宴,召诸葛恪入宫。吕岱劝他:“此宴恐有蹊跷,太傅不宜前往。”
诸葛恪抚着腰间的佩剑:“陛下相召,岂能不去?我倒要看看,孙峻能玩出什么花样。”他带着三百亲兵,大摇大摆地进了宫。
宴席设在紫霞殿。孙亮坐在上首,脸色苍白;孙峻陪在一旁,笑容可掬,亲自为诸葛恪斟酒:“太傅辛苦了,这杯酒,为您接风洗尘。”
诸葛恪看着酒杯里晃动的酒液,心中起疑,刚要推辞,孙亮忽然道:“太傅若不饮,是嫌朕的酒不好吗?”
这句话堵得诸葛恪哑口无言。他想起孙权的嘱托,想起自己“以死相护”的誓言,终究端起酒杯。可酒杯还没碰到嘴唇,孙峻忽然拍了拍手,殿外冲出数百禁军,刀光闪闪,瞬间围住了诸葛恪。
“诸葛恪谋反!”孙峻厉声喝道,手中的诏书甩在诸葛恪脸上,“陛下有旨,就地诛杀!”
诸葛恪恍然大悟,拔剑想拼,却被身后的亲兵——早已被孙峻收买——死死按住。他望着孙亮,那个他曾发誓要守护的孩子,此刻正躲在屏风后,吓得瑟瑟发抖。“孙峻乱政,陛下不可信他!”他的嘶吼声在殿内回荡,却只换来孙峻的冷笑。
刀光落下,诸葛恪的鲜血溅在紫霞殿的金砖上,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。他到死都不明白,自己究竟错在哪里——是错在北伐的执念,还是错在低估了宗室的贪婪?
诛杀诸葛恪后,孙峻以“丞相”自居,总揽朝政。他比诸葛恪更加专横,不仅霸占先帝的妃嫔,还随意诛杀大臣,连吕岱都被他明升暗降,夺了兵权。建业城的百姓私下里说:“前有诸葛恪,后有孙峻,都是江东的灾星。”
孙亮在恐惧中长大。他看着孙峻肆意妄为,看着大臣们敢怒不敢言,心中渐渐燃起复仇的火焰。建兴二年,他悄悄联络了几个对孙峻不满的内侍,想趁其入宫时刺杀。可消息走漏,孙峻先下手为强,杀了那几个内侍,还逼着孙亮认下“诬陷宗室”的罪名,将其软禁在后宫。
“陛下还小,不懂事。”孙峻在朝堂上假惺惺地说,“我这个做臣子的,理应替他分忧。”说着,他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各个要害部门,江东的大权,彻底落入他手中。
可孙峻的好日子也没长久。建兴三年,他在征伐淮南时,梦见诸葛恪拿着血刃向他索命,惊吓过度,一病不起,临终前将权力交给了堂弟孙綝。
孙綝比孙峻更加残暴。他见孙亮对自己不满,干脆废了孙亮,另立孙权的第六子孙休为帝。吴宫的干戈,像一场永远停不下来的闹剧,宗室杀权臣,权臣废皇帝,血流成河,却没换来半分安宁。
永安元年,孙休即位。这位新帝表面温和,实则城府极深。他知道孙綝树敌众多,便暗中联络老将丁奉,定下计策——在腊祭之日,设下鸿门宴,诛杀孙綝。
腊祭那日,建业宫的太庙内,香烟缭绕。孙綝带着亲信入宫,见孙休笑容满面,毫无防备,便放下心来。酒过三巡,孙休忽然摔杯为号,丁奉率甲士冲出,将孙綝及其党羽一网打尽。
“你敢杀我?我是宗室!”孙綝被按在地上,疯狂嘶吼。
孙休端着酒杯,冷冷地看着他:“你杀诸葛恪,废孙亮,早已不配做宗室。”他挥了挥手,“拖出去,斩!”
吴宫的干戈,终于暂时平息。孙休在位期间,轻徭薄赋,安抚百姓,江东才渐渐恢复生机。可他知道,只要宗室与权臣的矛盾还在,只要幼主即位的隐患还在,吴宫的刀光剑影,迟早还会重现。
站在宫墙上,孙休望着长江滚滚东流,想起孙权、诸葛恪、孙峻、孙綝,他们都曾站在这里,望着同样的江水,却最终都成了权力的牺牲品。“江东的安稳,究竟要靠什么?”他喃喃自语,却没人能给他答案。
神凤元年的那场冬雪,早已融化,可吴宫的血腥味,却仿佛永远留在了琉璃瓦上。每当夜深人静,总能听到紫霞殿的方向传来叹息,像诸葛恪的不甘,像孙亮的恐惧,也像那些在权力斗争中枉死的冤魂,在诉说着一个王朝的无奈——生于干戈,亦将死于干戈。
而长江的水,依旧向东流去,带着吴宫的故事,汇入历史的长河,只留下建业城的残垣断壁,在风雨中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