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二十四年的冬,樊城的护城河结了层薄冰,关羽的大军围在城下已有月余。他站在营寨的高台上,望着城楼上“曹”字旗在寒风里瑟缩,青龙偃月刀的刀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——徐晃的援军已在城北扎营,关平、廖化刚丢了十二座营寨,逃回来时甲胄上还沾着血冻。
“废物!”关羽将青铜酒爵掼在地上,酒液溅在关平脸上,“十二座营寨!你们就这么给某丢了?”
关平单膝跪地,战袍上的冰碴簌簌作响:“父亲息怒!徐晃那厮用了诈败计,引诱儿臣追击,却在半路设下埋伏……”
“诈败计?”关羽冷笑,丹凤眼扫过帐下诸将,“某随兄长征战三十年,什么诡计没见过?明日某亲去会他!”
廖化连忙上前:“将军不可!徐晃兵力是我军两倍,且樊城的曹仁随时可能出城夹击,此时出战凶多吉少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更要紧的是,外面都在传……荆州丢了。”
“胡说!”关羽猛地转身,刀鞘重重撞在案上,“荆州有傅士仁、糜芳镇守,吕蒙又在病中,哪来的兵夺城?定是曹操的奸细造谣,想乱我军心!”
他嘴上强硬,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。昨夜收到的荆州军报,字迹潦草得不像傅士仁手笔,只说“一切安好”,却绝口不提粮草调度——往常这个时候,糜芳早该押送冬衣来了。
“再敢妄言丢城者,斩!”关羽拔出刀,寒光掠过众将脸,“今夜好生休整,明日随某杀退徐晃,再取樊城!”
次日清晨,关羽亲率五千精锐,直扑徐晃的中军大营。北风卷着雪沫子,打在头盔上噼啪作响。两军阵前,徐晃立马横斧,花白的胡须上结着冰:“云长,别来无恙?”
“徐晃匹夫,敢夺我营寨,今日定取你首级!”关羽拍马舞刀,直取徐晃。
两马相交,刀斧碰撞的脆响在雪原上回荡。徐晃的斧法沉稳如太行山石,每一招都缠着关羽的刀,不让他施展开;关羽的刀法则迅疾如汉水浪,却始终突不破徐晃的防御。战到八十回合,关羽渐觉臂力不支——他左臂曾中庞德一箭,虽经华佗刮骨疗毒,却每逢严寒便隐隐作痛。
“云长,你已中计!”徐晃忽然大喊,“荆州早已被吕蒙夺去,傅士仁、糜芳都降了东吴!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春秋大梦?”
关羽心头剧震,刀法顿时散乱。恰在此时,樊城的城门大开,曹仁率军杀出城,与徐晃前后夹击。荆州兵本就听闻荆州失陷的流言,此刻见腹背受敌,顿时溃乱,争先恐后地往南逃窜。
“顶住!”关羽挥刀砍翻几个逃兵,却拦不住溃散的人流。关平、廖化拼死杀开一条血路,护着他往襄阳方向撤退,身后的喊杀声如附骨之疽,甩也甩不掉。
退到襄阳城下时,守城的校尉却在城头喊道:“将军!襄阳守将已降东吴,小的们不敢开城!”
关羽抬头,见城楼上果然插着“吴”字旗,旗角还沾着未干的血。他气得须发倒竖,举刀便砍城门,却被城上的乱箭逼退。廖化哭道:“将军!襄阳也丢了,咱们往南郡去吧!”
南郡的路,比想象中更难走。沿途的百姓早已逃散,村庄烧成了焦土,连水井都被填了。有败兵来报,说吕蒙的大军是穿着白衣,扮作商人混进荆州的,傅士仁、糜芳见势不妙,没放一箭就降了。
“叛徒!”关羽咬碎钢牙,嘴角渗出血,“待某重整兵马,定要剐了这两个奸贼!”
可重整兵马谈何容易?逃到麦城时,五千精锐只剩三百余人,连周仓都中了一箭,裹着伤在城楼上巡逻。麦城是座弹丸小城,城墙矮得能看见城外的吴军营帐,粮草只够三日,唯一的希望是往西北走,投奔上庸的刘封、孟达。
“将军,”廖化自请突围,“末将愿去上庸搬救兵,您在此坚守,等援兵一到,咱们杀回荆州!”
关羽望着城外漫天的风雪,点了点头:“路上小心。告诉刘封,他若不来救,某定奏请汉中王治他的罪!”
廖化当夜就出发了,借着风雪掩护,杀开一条血路。可左等右等,直到第三日黄昏,也没等来援兵,只等来一个绝望的消息——刘封、孟达以“上庸新定,不敢擅离”为由,拒绝出兵。
“竖子!”关羽将刘封的回信撕得粉碎,“我待他如子,他竟见死不救!”
城楼下传来吕蒙的喊话:“云长公,降了吧!我家主公说了,只要您肯降,封您为荆王,待遇比在刘备那里好十倍!”
关羽扶着城墙,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吴军,忽然想起单刀赴会时的意气风发,想起水淹七军时的神威,再看看身边冻得瑟瑟发抖的残兵,老泪纵横:“某一生征战,只降过汉献帝,岂肯降你江东鼠辈?”
他知道,麦城守不住了。当夜,关羽决定突围,走小路去西川。周仓自请留守,说要为将军断后,关平却执意跟着父亲:“要死,咱们父子死在一起!”
三更时分,关羽带着关平、赵累和最后的二百残兵,打开北门,往临沮方向逃。雪下得更大了,掩盖了马蹄印,却也冻僵了士兵的手脚。走了不到十里,忽听一声炮响,两侧山坳里射出无数火箭,将雪夜照得如同白昼。
“关羽匹夫!哪里逃!”潘璋的部将马忠挺着长枪,从火光里冲出。他身后的吴军早已在此埋伏,将小路堵得水泄不通。
荆州兵本就饥寒交迫,此刻见无路可逃,纷纷扔下武器投降。关平提刀护着父亲,杀开一条血路,却被绊马索绊倒,马忠的长枪从侧面刺来,贯穿了他的胸膛。
“平儿!”关羽目眦欲裂,挥刀砍向马忠,却被吴军的乱箭射中左臂。青龙偃月刀脱手落地,插在雪地里,刀柄还在微微颤动。
马忠的亲兵一拥而上,将关羽死死按住。老将军挣扎着,吼道:“放开我!我乃汉中王二弟,五虎大将之首!”
可他的吼声,很快被风雪吞没。马忠拔出短刀,抵在关羽的颈上,笑道:“公侯将相,死了都一样。”
刀光闪过,鲜血染红了雪地,像极了当年水淹七军时,汉水上漂浮的红。
麦城的城楼上,周仓见突围的方向火光冲天,知道关羽已遭不测。他对着西川的方向,磕了三个头,提起青龙偃月刀,横刀自刎。刀落在地上的声响,惊飞了檐下的寒鸦,在雪夜里哀鸣。
关羽父子的首级被送往建业,孙权望着那个熟悉的红脸长髯,忽然有些不安,又将首级转送许都,想嫁祸曹操。曹操却命人以王侯之礼厚葬,亲自祭拜时,望着关羽的画像,叹道:“云长啊云长,你若肯降我,何至于此?”
消息传到成都,刘备正在批阅奏章,见廖化哭着闯进来,说关羽已死,麦城失陷,顿时眼前一黑,栽倒在地。醒来后,他对着汉中的方向,日夜痛哭,头发胡子一夜白了大半。
诸葛亮站在一旁,望着主公憔悴的面容,想起当年隆中对“跨有荆益”的规划,终究是叹了口气。荆州丢了,关羽死了,蜀汉的半壁江山,像被生生剜去一块。
走麦城的故事,很快传遍了三国。人们说,关羽是因为骄傲才失了荆州,也有人说,是刘封、孟达见死不救,更有人说,是孙权背信弃义,坏了孙刘联盟。可无论怎么说,那个曾温酒斩华雄、千里走单骑、水淹七军的关公,终究倒在了麦城的风雪里。
麦城的残垣断壁,在汉水的涛声里渐渐斑驳。当地的百姓在关羽就义的地方,盖了座小庙,每逢初一十五,都有人来烧香。庙前的石碑上,刻着“汉寿亭侯关羽之死处”,字迹在风雨里模糊,却始终透着一股不屈的傲气。
当建安二十五年的春风吹绿麦城的野草,当刘备在成都誓师伐吴,当孙权在江东加固防线,当曹操在许都病重垂危,人们才渐渐明白,走麦城不仅是关羽一个人的结局,更是三国命运的转折——那个英雄辈出的时代,开始染上迟暮的悲凉。
青龙偃月刀后来被吴将潘璋所得,却总在夜里发出呜咽,吓得他夜夜做噩梦。直到多年后,关兴杀了潘璋,夺回父亲的刀,那呜咽声才停。刀身上的血痕,早已被岁月磨平,却永远刻着一个名字:关羽。
走麦城的风雪,终究是停了。可它带来的寒意,却在三国的土地上,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