潇湘馆的竹影,在窗纸上摇得人心烦。林黛玉趴在绣架上,手里捏着根银针,半天没扎下去——那帕子上绣了一半的并蒂莲,被她戳得满是小洞。
“姑娘,别跟自己较劲了。”紫鹃端着一碗冰糖燕窝进来,放在桌上,“宝二爷也不是故意的,不过是随口说了句‘林妹妹的字不如宝姐姐’,您犯不着气成这样。”
黛玉把针一扔,眼圈红了:“他就是故意的!明知道我最在意这个,还拿我跟别人比。我知道,我寄人篱下,哪比得上宝姐姐家大业大,人人都捧着!”
“瞧您说的,”紫鹃挨着她坐下,“老太太疼您,宝二爷心里更是装着您,这点谁不知道?昨儿他还特意让人给您送了新摘的鲜桃,说是刚从园子里摘的,还带着露水呢。”
正说着,院门口传来脚步声,宝玉掀帘进来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,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:“林妹妹,我来给你赔罪了。”
黛玉别过头,不理他。宝玉也不恼,走到绣架前,拿起那块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帕子,叹道:“这并蒂莲绣得真好,就是……被虫子咬了几口?”
黛玉“噗嗤”笑了,又赶紧绷住脸:“要你管!”
“我不管谁管?”宝玉把梅花糕递过去,“刚从稻香村买的,还热乎呢,你最爱吃的豆沙馅。”
黛玉没接,却也没再赶他。紫鹃识趣地退了出去,把空间留给他们。宝玉见她脸色缓和了,挨着她坐下,轻声道:“昨儿是我混账,不该拿你跟宝姐姐比。你俩各有各的好,宝姐姐的字是端方,你的字是灵气,就像兰花和牡丹,没法比的。”
这话算是说到黛玉心坎里了,她拿起梅花糕,小口吃着,嘟囔道:“就你嘴甜。”
两人正说着,王熙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,手里还摇着把团扇:“哟,我说是谁把我们林妹妹惹哭了,原来是你这猴儿。老太太让我来瞧瞧,说再不来拉你们,这潇湘馆的竹子都要被你们的气吹倒了。”
宝玉笑道:“凤姐姐就别取笑我们了,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?”
“好好的就赶紧走,”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,“老太太在园子里设了牌局,就等你俩呢。再磨蹭,老太太该派人来绑了。”
黛玉被她拉着,只好起身,对宝玉道:“你先走,我换件衣裳就来。”
宝玉点点头,又回头叮嘱:“换件素净的,别穿那件水红的,仔细晒着。”
看着宝玉的背影,黛玉心里的那点气,早就烟消云散了。王熙凤看得明白,笑着打趣:“瞧瞧,这还没怎么着呢,就惦记上了。我说林妹妹,你也别总耍小性子,宝二爷对你的心,那是掏出来都能见着红的。”
黛玉脸一红,推着王熙凤往外走:“快走吧,再晚了老太太该等急了。”
牌局上,贾母手气正好,连和了三把,笑得合不拢嘴。宝玉在一旁给她剥瓜子,黛玉挨着贾母坐下,安安静静地看牌,偶尔替贾母出一张。宝钗也在,手里拿着本账册,时不时跟王夫人说几句家务事,显得格外稳重。
正热闹着,茗烟跑进来,对宝玉道:“爷,薛大爷派人来请,说晚上在他家设了宴,邀您过去喝几杯。”
宝玉一听,眼睛亮了:“薛大哥请客?好,我去!”
黛玉在一旁冷笑道:“喝酒是小事,怕是见你宝姐姐才是大事吧?”
宝玉脸一红,嗔道:“你又胡说,薛大哥是特意请我,说新得了一坛上好的汾酒。”
贾母笑道:“去吧去吧,年轻人凑在一起热闹。只是别多喝,仔细你爹知道了又要骂你。”
傍晚时分,宝玉换了件宝蓝绸衫,正要往薛府去,却见宝钗提着个食盒,从角门进来,神色有些凝重。
“宝姐姐,你这是从哪来?”宝玉问。
“从姨妈那里来。”宝钗叹了口气,“家里出了点事,我回去看看。”
“出什么事了?”
宝钗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:“金钏……跳井了。”
“什么?”宝玉如遭雷击,愣在原地,“金钏姐姐怎么会……”
金钏是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,平日里最是伶俐,也最得王夫人喜欢。宝玉小时候常去王夫人房里玩,金钏总偷偷塞给他点心吃,还帮他瞒过好几次逃课的事。
“听说是前儿打碎了姨妈的一件翡翠镯子,姨妈说了她几句,她就……”宝钗没再说下去,眼圈红了,“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就这么想不开。”
宝玉脑子里“嗡嗡”作响,他忽然想起前几日,他去王夫人房里,见金钏正给王夫人捶腿,便凑过去,跟她开玩笑,说要讨她去怡红院当差。金钏笑着打了他一下,说“没正经”,这事被王夫人看见了,当时就沉了脸,却没发作。
原来……原来金钏被骂,根本不是因为打碎了镯子,而是因为他!是他的玩笑话,让金钏落了个“勾引主子”的名声,才逼得她跳了井!
“宝二爷,您怎么了?”宝钗见宝玉脸色煞白,眼神发直,不由得担心起来。
“没什么……”宝玉勉强笑了笑,心里却像压了块巨石,沉甸甸的,喘不过气,“我……我不去薛大哥那里了,我有点不舒服,先回去了。”
他转身就往怡红院走,脚步踉跄,像丢了魂。宝钗看着他的背影,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,只能摇摇头,往王夫人院里去了。
怡红院里,袭人正等着宝玉回来吃饭,见他失魂落魄地进来,吓了一跳:“爷,您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?”
“金钏死了。”宝玉坐在床沿上,声音沙哑。
“金钏姐姐?”袭人也吃了一惊,“怎么会?早上还见她在园子里浇花呢。”
“是我害了她。”宝玉捂着脸,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,“都怪我,我不该跟她开玩笑,不该……”
袭人这才明白过来,连忙劝道:“爷别这么说,金钏姐姐也太想不开了,怎么能怪您呢?”
“不怪我怪谁?”宝玉猛地站起来,“她是因为我才被夫人骂的,是我让她没脸见人,她才跳的井!我就是个罪人!”
他把自己关在屋里,不肯吃饭,也不肯见人。窗外的月光,惨白惨白的,照在地上,像一层寒霜。他想起金钏的笑脸,想起她塞给自己的桂花糕,想起她被王夫人责骂时委屈的眼神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
“金钏姐姐,我对不住你……”宝玉对着窗外,一遍遍地说,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。
半夜里,宝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,梦见金钏穿着一身红衣,站在井边,对他笑:“宝二爷,我不怪你,我只是……只是不想再受那些气了。”宝玉想去拉她,却怎么也抓不住,眼睁睁看着她跳进井里,他大喊着“金钏姐姐”,猛地从梦里惊醒,浑身都是冷汗。
第二日,金钏的死讯传遍了荣国府。王夫人哭了好几场,说自己“不过说了她两句,没想到她这么刚烈”,赏了金钏家五十两银子,又给她哥哥捐了个小官,算是补偿。
宝玉却始终提不起精神,连贾母叫他去看戏,他也推说身子不舒服。他总觉得,金钏的死,像一块烙印,刻在他心上,让他抬不起头来。
这天下午,宝玉正坐在廊下发呆,忽听院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,一个尖利的女声喊道:“贾宝玉在哪?让他出来!”
袭人连忙出去看,回来时脸色发白:“爷,是……是龄官姑娘,她说要找您问琪官的下落。”
琪官是忠顺亲王府里的戏子,名叫蒋玉菡,宝玉前几日在冯紫英家见过,两人很是投缘,还互换了汗巾子。龄官则是梨香院的戏子,跟琪官素来要好。
宝玉心里咯噔一下,他知道,琪官近日从王府里跑了,忠顺亲王正在四处寻找,龄官定是找不到琪官,才来问他。
“我不见她。”宝玉连忙躲进里屋。
可龄官已经闯了进来,她穿着件月白戏服,脸上还带着未卸的油彩,眼睛红红的,像只被惹急了的猫:“贾宝玉,你把琪官藏哪去了?你快说!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宝玉支支吾吾。
“你不知道?”龄官冷笑,“前几日你们还在一起喝酒,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是谁?他一个戏子,跑了要是被王爷抓到,是要掉脑袋的!你要是还有点良心,就告诉我他在哪!”
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宝玉急道,“我只知道他离开了王府,具体去了哪,我真的不清楚。”
龄官见他不像说谎,却还是不肯罢休,坐在地上哭了起来:“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活了!都是你,非要跟他称兄道弟,现在好了,把他害惨了!”
她的哭声引来了不少人,贾政正好路过,见院里乱糟糟的,又听说是戏子来找宝玉要琪官,顿时火冒三丈:“孽障!又跟这些戏子鬼混!看我不打死你!”
贾政说着,就要去拿板子,被贾母派来的人拦住了。贾母听说了这事,叹着气让龄官先回去,说定会帮她打听琪官的下落。
龄官走后,贾政指着宝玉骂道:“你看看你,整日里不学无术,就知道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!金钏刚死,你不思悔改,又闹出这种事,你是想气死我吗?”
宝玉低着头,一声不吭,心里却比挨了打还难受。金钏的死,琪官的失踪,龄官的哭诉,像一张网,把他紧紧缠住,让他喘不过气。他第一次觉得,自己平日里那些“多情”“仗义”,竟会给别人带来这么多麻烦,这么多痛苦。
回到怡红院,宝玉把自己关在房里,看着窗外的海棠树,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一切,都变得那么刺眼。他想起金钏跳井的那口井,井水一定很凉;想起琪官可能在某个角落里躲藏,提心吊胆;想起龄官哭红的眼睛,充满了绝望。
“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?”宝玉喃喃自语,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。
袭人端来一碗粥,劝道:“爷,吃点东西吧。事情已经这样了,再愁也没用。”
宝玉摇摇头,拿起桌上的笔,在纸上写下“我有罪”三个字,写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纸被泪水打湿,字迹变得模糊不清。
荣国府的傍晚,依旧是那么繁华,夕阳把朱漆大门染成了金色,丫鬟仆妇们往来穿梭,忙着准备晚饭。可在这繁华之下,却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悲伤和秘密。
金钏的灵堂设在府外的破庙里,冷冷清清的,只有她的母亲在那里哭。琪官还在逃亡的路上,不知道前路是吉是凶。龄官回到梨香院,把自己关在屋里,不肯见人。
而宝玉,坐在怡红院的窗前,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,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愧疚。他第一次意识到,这看似富贵风流的贾府,这看似无忧无虑的生活,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多的血泪和无奈。
他不知道,金钏的死,只是一个开始。未来,还有更多的风雨,在等着他,等着这座看似坚固的荣国府。而他此刻的愧疚和迷茫,不过是这场漫长悲剧的序幕。
月光透过窗棂,照在宝玉写满“我有罪”的纸上,也照在他年轻而痛苦的脸上。这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年,在经历了金钏之死和龄官寻琪官的风波后,终于开始尝到了人生的苦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