潇湘馆的竹影,在残冬的寒风里抖得支离破碎。林黛玉躺在病榻上,脸色白得像宣纸,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。她的呼吸微弱,每一次吸气,都像要耗尽全身的力气,胸口剧烈起伏着,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,吐不出来,咽不下去。
“姑娘,喝点水吧。”紫鹃端着一碗温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她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,看着黛玉一天比一天衰弱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
黛玉摇摇头,眼神涣散地看着帐顶。那里绣着缠枝莲,是她刚进府时,贾母让人绣的,如今看来,却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,把她困在里面,喘不过气。
“紫鹃……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羽毛,“我的诗稿……在哪?”
紫鹃一愣:“姑娘,您要诗稿做什么?您身子要紧。”
“拿来……”黛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。
紫鹃没办法,只得从梳妆匣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,里面装着黛玉这些年写的诗稿,还有宝玉送她的那些旧帕子,帕子上题着的诗,早已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。
黛玉伸出枯瘦的手,打开盒子,颤抖着拿起那些诗稿。一页页翻看,上面有她葬花时的悲叹,有她望月时的思念,有她和宝玉拌嘴后的赌气,每一笔,都浸着她的心血,她的爱恋,她的忧愁。
“知音已绝,诗稿怎存?”她忽然笑了,笑得凄凉,“留着这些,还有什么用?”
她示意紫鹃点燃烛台,然后拿起诗稿,一页页往火上送。火苗舔舐着宣纸,把那些娟秀的字迹吞噬,化作一缕缕青烟,飘向窗外,仿佛要带着她的心事,一起消散在寒风里。
“姑娘!不要啊!”紫鹃想去抢,却被黛玉拦住。
“让它烧……都烧了……”黛玉的眼泪掉在火里,“滋滋”作响,“宝玉……你好……”她没说完,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的血,溅在剩下的诗稿上,像一朵朵凄艳的红梅。
雪雁急得团团转,跑出去想找人帮忙,可前前后后找了个遍,也没见着贾母和王夫人的影子。她哪里知道,此刻的荣庆堂,正忙着给宝玉准备婚事,锣鼓喧天,人声鼎沸,谁还有心思管潇湘馆的死活?
没办法,雪雁只能去找李纨。李纨是个寡妇,性子素来温和,听闻黛玉病危,连忙跟着雪雁往潇湘馆赶。她一进门,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,见黛玉躺在病榻上,气若游丝,诗稿烧了一地,顿时红了眼圈:“妹妹,你这是何苦……”
黛玉见是李纨,虚弱地笑了笑:“嫂子……我……我要走了……”
“别说胡话,”李纨握住她的手,那手冰凉刺骨,“好好养病,会好起来的。”
黛玉摇摇头,看向紫鹃,眼神里带着最后的嘱托:“紫鹃……我这一生……如一场梦……来时干净……去时……也要干净……记住……质本洁来还洁去……”
紫鹃泣不成声:“姑娘,我记住了……我都记住了……”
黛玉的眼睛,慢慢失去了光彩,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竹影,仿佛看到了什么,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,再也没了呼吸。
“姑娘!”紫鹃和雪雁扑在她身上,放声大哭,哭声撕心裂肺,却穿不透潇湘馆的竹墙,传不到那喧嚣的荣庆堂。
而此时的荣庆堂,正喜气洋洋。宝玉穿着一身大红喜服,胸前戴着那块通灵宝玉,被袭人扶着,一步步往礼堂走去。他的脸上带着病后的苍白,却难掩兴奋——他要娶黛玉了,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林妹妹,终于要成为他的新娘了。
“宝二爷,小心脚下。”袭人扶着他,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,沉甸甸的。她知道这场婚事的真相,却不敢说,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,希望宝玉永远不要知道。
贾母坐在上首,看着宝玉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眼角却悄悄滑下一滴泪——她对不起黛玉,可她也是为了宝玉,为了贾府。王夫人站在一旁,看着宝玉,眼神复杂,有愧疚,有期待,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。
锣鼓声响起,司仪高声唱喏:“吉时到,新娘上轿!”
一顶大红的花轿,在众人的簇拥下,缓缓抬进荣国府,停在礼堂前。宝玉按捺不住激动,快步走上前,掀开轿帘,伸出手,想牵出他的林妹妹。
一只戴着金镯子的手,放在了他的手心。那手温暖而圆润,不似黛玉的纤细冰凉。宝玉愣了一下,随即又笑了——定是自己记错了,林妹妹这些日子养得好了,手也丰润了。
他牵着新娘,一步步走上礼堂,拜天地,拜高堂,夫妻对拜。每一步,都像踩在棉花上,轻飘飘的,像在做梦。
拜完堂,宝玉牵着新娘,往洞房走去。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黛玉穿上嫁衣的模样,一定很美,比园子里的任何一朵花都美。
洞房里,红烛高照,喜气洋洋。宝玉转过身,看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,深吸一口气,伸出手,轻轻掀开了盖头。
一张熟悉的脸,出现在他眼前——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黛玉,而是端庄美丽的宝钗。
“宝……宝姐姐?”宝玉愣住了,以为自己看错了,揉了揉眼睛,可眼前的人,确实是宝钗,正低着头,眼圈红红的。
“二爷……”宝钗的声音带着颤抖。
宝玉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重锤击中,所有的喜悦、期待,瞬间化为乌有,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恐慌。“林妹妹呢?我的林妹妹呢?”他抓住宝钗的胳膊,疯狂地摇晃,“你们把她藏哪去了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宝钗被他晃得眼泪直流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袭人连忙上前:“二爷,您冷静点,这都是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,是为了您好啊!”
“为了我好?”宝玉猛地推开袭人,眼睛里布满血丝,像一头受伤的野兽,“你们骗我!你们都骗我!林妹妹呢?我要去找她!”
他转身就往外跑,却被王熙凤拦住:“宝二爷,您不能去!今天是您的好日子!”
“好日子?”宝玉冷笑,笑得比哭还难看,“我的林妹妹要是不在了,我这辈子,就没有好日子了!”
他挣脱王熙凤,疯了一样往潇湘馆跑去。一路上,丫鬟仆妇们吓得纷纷避让,谁也不敢拦他。他的大红喜服,在惨白的月光下,像一滩刺眼的血。
离潇湘馆还有很远,他就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。那哭声,像一把把刀子,扎在他的心上。他跑得更快了,跌跌撞撞,好几次差点摔倒。
冲进潇湘馆,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榻上,已经没了气息的黛玉。她穿着一身素服,脸色苍白,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
“林妹妹!”宝玉扑过去,跪倒在病榻前,握住黛玉冰冷的手,“你怎么不等我?你怎么能不等我?”
他的哭声,悲痛欲绝,震得竹影乱颤,惊得院外的乌鸦“呱呱”乱叫。紫鹃看着他,流着泪说:“宝二爷,姑娘走了……走得很安详……她让我告诉您,质本洁来还洁去……”
“质本洁来还洁去……”宝玉喃喃着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落在黛玉的脸上,“我懂……我都懂……是我对不起你……是我害了你……”
他趴在黛玉的身上,哭得肝肠寸断,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,都哭干。洞房里的红烛还在燃烧,荣庆堂的喜乐还在奏响,可这一切,对他来说,都已经没有意义了。
他的林妹妹走了,带着他的心,带着他的爱,永远地走了。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,这场以爱为名的伤害,最终,只留下了两个破碎的灵魂,和一座空寂的大观园。
夜色深沉,荣国府的灯火依旧辉煌,却照不亮宝玉心中的黑暗。他守在黛玉的病榻前,一动不动,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。红烛燃尽,天色渐亮,新的一天开始了,可对宝玉来说,他的世界,早已在黛玉闭上眼睛的那一刻,彻底崩塌了。
而那场被称为“金玉良缘”的婚礼,最终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,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,刻在了荣国府的历史上,也刻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心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