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末的夜,带着刺骨的凉。怡红院的窗棂没关严,一阵寒风卷着落叶,“啪嗒”打在晴雯的床帘上。她本就有些咳嗽,被这冷风一吹,顿时觉得喉咙发痒,忍不住咳了起来,越咳越凶,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。
“晴雯姐姐,您醒了?”守在旁边的小丫头翠儿连忙起身,给她倒了杯热水,“夜里风大,我给您把窗户关紧些。”
晴雯接过水杯,手冰凉,喝了口热水,才缓过些气:“不用关,闷得慌。”她抬头看了看翠儿,见这丫头头发乱糟糟的,眼神也有些涣散,像是没睡醒,不由得皱起眉,“你昨晚没睡好?”
翠儿低下头,支支吾吾:“没……没有,就是起夜了几次。”
晴雯何等精明,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谎话:“是不是又偷懒打盹了?我让你守着炭火,别让它灭了,你瞧瞧这火,都快成灰烬了!”她本就生着病,心里烦躁,见翠儿这般懈怠,火气顿时上来了。
翠儿被她说得脸通红,却还嘴硬:“我没有打盹,就是……就是看火快灭了,添了些炭。”
“还敢顶嘴?”晴雯气得坐起身,指着翠儿骂道,“平日里看你还算老实,竟也学会偷懒耍滑了!我病着,你就敢这样,要是袭人姐姐在,你敢吗?”
翠儿被骂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依旧不肯认错:“我就是没打盹,你凭什么冤枉我?”
“我冤枉你?”晴雯冷笑一声,扬手就给了翠儿一巴掌,“你这小蹄子,给我滚!怡红院容不下你这种偷懒的东西!”
翠儿捂着脸,又气又委屈,哭着跑了出去。旁边的麝月听见动静,连忙进来:“晴雯姐姐,怎么了?跟个小丫头置气,仔细伤了身子。”
晴雯喘着气,躺回床上:“这种偷懒的东西,留着也是祸害,赶出去干净。”
麝月叹了口气,知道晴雯的性子烈,也劝不住,只得出去吩咐别的丫头,好生照看炭火,别再惹她生气。
次日一早,宝玉见晴雯咳嗽得更厉害了,脸色也越发苍白,急得不行,连忙让人去请大夫。大夫来了,诊了脉,皱着眉说:“姑娘这是风寒入了肺,得好好将养,切不可再动气。”他开了方子,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,才离去。
宝玉亲自守着药炉,看着药熬好,又一勺一勺喂给晴雯。“苦吗?”他问,眼里满是心疼。
晴雯摇摇头,轻声道:“不苦。”其实那药苦得钻心,可她看着宝玉焦急的模样,心里竟觉得甜丝丝的。
吃了几服药,晴雯的病却不见好,依旧咳嗽不止,夜里也睡不安稳。宝玉想起自己房里有瓶洋药,是上次薛蟠从西洋带来的,据说治咳嗽很有效,连忙找出来,递给晴雯:“这个你试试,说不定管用。”
那药是玻璃瓶装着的,里面是红色的膏体,散发着淡淡的清香。晴雯用小勺舀了一点,放在嘴里,果然不苦,还有些甜味,咳嗽似乎也减轻了些。“这洋药,倒比中药好吃。”她笑道。
“好吃就多吃点。”宝玉见她有了笑意,心里也松了口气,“等你好了,我让薛大哥再弄几瓶来。”
这日午后,宝玉正陪着晴雯说话,袭人进来禀报:“爷,宝姑娘、林姑娘他们在藕香榭,听说宝琴姑娘会作诗,都去听了,让我来问问您去不去。”
宝玉有些犹豫,看着晴雯:“我不去了,在这儿陪你吧。”
“去吧,”晴雯推了推他,“我没事,你去凑个热闹,回来给我讲讲。”
宝玉点点头:“那我去去就回。”
藕香榭里,果然热闹。薛宝琴穿着件水红绫子袄,正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的残荷,吟诵自己新作的诗:“昨夜朱楼梦,今宵水国吟。岛云蒸大海,岚气接丛林……”
她的声音清脆,诗句也新奇,听得众人连连叫好。黛玉笑道:“宝琴妹妹这诗,有几分海外的气象,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。”
宝钗也道:“是啊,我们这些人,一辈子没出过远门,哪能写出这样的诗来。”
宝玉走进来,正好听见宝琴吟诗,也忍不住赞道:“宝琴妹妹真是才思敏捷,这首诗,比我们都强。”
湘云笑道:“宝琴妹妹生得又美,诗又做得好,活像个外国美人!”
众人都笑了。宝琴被说得不好意思,脸红到了耳根。
大家又说了会儿话,宝玉心里惦记着晴雯,便告辞回去了。回到怡红院,见晴雯正靠在床头,手里拿着件衣裳,在那里比划着什么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宝玉走过去,才发现那件衣裳,竟是贾母赐给他的雀金裘。这裘衣是用孔雀金线织成的,上面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,华贵无比,前几日被火星烫了个小洞,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修补。
“我看这裘衣破了个洞,闲着也是闲着,就想试试能不能补好。”晴雯拿起针线,比划着说。
“你病着,怎么能做这个?”宝玉连忙夺过裘衣,“快放下,等你好了再说,或者让袭人她们弄。”
“袭人她们哪会这个?”晴雯笑道,“这孔雀金线,娇贵得很,不是谁都能补的。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学过,或许能行。”
她从宝玉手里拿过裘衣,仔细看了看那个小洞,又找出几缕孔雀金线,开始穿针引线。这活计极费眼神和力气,尤其是在病中。晴雯的手不停地发抖,眼睛也花了,缝几针,就得停下来喘口气,咳嗽几声。
宝玉看着她苍白的脸,额头上渗出的细汗,心里又疼又悔:“我说不让你做,你偏不听,看累着了吧。”
“没事,”晴雯喘着气,却不肯停手,“这裘衣是老太太赐的,意义非凡,不能就这么破着。我既然能补,就不能让它毁了。”
她一针一线地缝着,眼神专注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裘衣和针线。孔雀金线在她手中,仿佛有了生命,一点点填补着那个小洞,与原来的图案融为一体,几乎看不出痕迹。
宝玉坐在旁边,看着她认真的模样,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。他知道,晴雯这么做,不仅仅是为了一件衣裳,更是为了他。这份情意,比这华贵的裘衣,更让他珍惜。
一直补到傍晚,那个小洞终于补好了。晴雯放下针线,长长舒了口气,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:“好了,你看看,还看得出来吗?”
宝玉拿起裘衣,翻来覆去地看,硬是没找到那个小洞,不由得惊叹:“晴雯,你太厉害了!这手艺,真是绝了!”
晴雯笑了笑,刚想说什么,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,咳得她弯下了腰,脸色也变得惨白。
“你怎么样?”宝玉连忙扶住她,心疼得不行,“都怪我,不该让你补的。”
“不怪你,”晴雯缓过些气,轻声道,“能为你做点事,我心里高兴。”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一阵喧哗,小厮进来禀报:“爷,大喜!皇上赐了银子,让大爷和蓉大爷供奉祖宗,全府上下都要去祠堂祭拜呢!”
宝玉一愣:“皇上怎么突然赐银子了?”
“听说皇上念咱们家世代忠良,特意赏赐的。”小厮笑道。
宝玉点点头,对晴雯道:“我去祠堂看看,马上回来。”
贾府的祠堂,庄严肃穆。贾珍、贾蓉穿着朝服,跪在供桌前,接受皇上赐的银子。全府上下,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,都穿着整齐的衣裳,跪在祠堂外面,黑压压的一片。
贾母、王夫人、邢夫人等坐在上首,脸上带着庄重的神色。祭文宣读完毕,贾珍、贾蓉磕了头,将银子供奉在祖宗牌位前。然后,众人依次上前祭拜,气氛肃穆而隆重。
宝玉跪在人群中,心里却想着病中的晴雯,觉得这祭拜仪式,远不如在怡红院陪着她来得踏实。他匆匆拜了几拜,便找了个借口,提前回了怡红院。
回到院里,见晴雯已经睡着了,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。宝玉坐在床边,看着她沉睡的容颜,又看了看那件补好的雀金裘,心里百感交集。
他知道,在这繁华的贾府,在这庄重的祭祀背后,有太多的虚伪和算计,而晴雯的这份真诚和勇敢,却像黑夜里的一盏灯,照亮了他的世界。
夜渐渐深了,怡红院的灯还亮着。宝玉守在晴雯床边,手里紧紧攥着那件雀金裘,仿佛这样,就能守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和真情。他不知道,未来还有多少风雨在等着他们,但他此刻只想珍惜眼前的一切,珍惜这个为他病补雀金裘的、勇敢而真诚的晴雯。
窗外的月光,透过窗棂,照在晴雯的脸上,也照在那件华贵的雀金裘上,泛着柔和的光。这一夜,注定是温暖而难忘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