郓城县衙的槐树抽出了新芽，宋江揣着刚批好的文书，正准备去库房核对粮册，却被一个年轻文书拦住了去路。那文书二十出头，面皮白净，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，正是新来的张文远。
“宋押司，”张文远脸上堆着局促的笑，手指绞着衣角，“能不能……借我五两银子？我娘在老家病了，急着用钱抓药，月底发了俸禄就还您。”
宋江打量他两眼——这张文远是济州府派来的，听说学问不错，就是家境贫寒，还欠着路上的盘缠。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，递过去：“治病要紧，还什么还？拿着吧。”
张文远接过银子，眼圈顿时红了：“押司大恩，文远没齿难忘！”
宋江摆摆手：“举手之劳。快去办正事吧。”他望着张文远匆匆离去的背影，嘴角噙着笑——在郓城，谁不知道宋押司仗义疏财？街坊邻里有难处，他从没推辞过。
傍晚路过城隍庙，忽听有人喊：“宋押司！等一等！”宋江回头，见是阎婆，手里还提着个竹篮，篮里装着些水果。
“阎婆，有事？”宋江停下脚步。这阎婆原是东京人，丈夫死了，带着女儿阎惜娇来郓城投奔亲戚，谁知亲戚早就搬走了，母女俩只能靠阎惜娇卖唱度日。前阵子阎婆生了场大病，还是宋江给的银子请的大夫。
阎婆拉着他的袖子，笑得满脸褶子：“押司，我家惜娇今日学了支新曲，想唱给您听，就在前面的茶坊，耽误您片刻功夫？”
宋江本想推辞，可架不住阎婆软磨硬泡，只得跟着她往茶坊走。刚到门口，就听见琵琶声叮咚作响，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少女坐在窗边，正低头调试琴弦，正是阎惜娇。她约莫十六七岁，眉如远黛，肤若凝脂，虽荆钗布裙，却难掩一身风华。
“惜娇，宋押司来了！”阎婆喊道。
阎惜娇抬头，目光与宋江撞上，脸颊微微一红，随即又低下头，琵琶声也停了。宋江拱手道：“有劳姑娘。”
阎婆推了女儿一把：“快给押司唱支曲儿。”
谁知阎惜娇却抿紧嘴唇，把琵琶往怀里一抱：“我嗓子哑了，唱不了。”语气冷淡，倒像是生了气。
宋江一愣，阎婆连忙打圆场：“这孩子，不懂事！押司别见怪，要不……去我家坐坐？我给您沏壶好茶。”
宋江正想脱身，可看阎婆一脸殷切，终究没好意思拒绝。阎家就在茶坊后面的小巷里，一间低矮的土房，屋里摆着张旧木桌，两条长凳，倒收拾得干净。阎婆忙着烧水，宋江坐着喝茶，却始终不见阎惜娇出来，正想告辞，里屋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阎惜娇走了出来。刚才还穿着布裙，此刻却换了件月白绫子袄，头发梳得光溜溜，插着支银簪，脸上还薄施了脂粉，竟比刚才在茶坊里亮眼了十倍。她走到桌边，给宋江添了茶，声音也软了：“押司莫怪，刚才是我不对。”
宋江看着她，忽然明白——这姑娘怕是在屋里梳妆打扮，要以最好的模样见自己。他心里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无妨。”
阎婆端着一盘花生出来，笑道：“押司留下吃饭吧，我去买斤肉，炒两个菜。”
宋江本想走，可阎惜娇抬着眼睛望他，那眼神里有期待，有羞怯，竟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，只得点了点头。那顿饭吃得有些沉闷，阎惜娇话不多，却总偷偷看宋江，给他夹菜，宋江被看得不自在，匆匆吃了几口就告辞了。
刚走到巷口，就听见阎婆在屋里骂女儿：“你这死丫头，刚才怎么不多说几句话？宋押司是什么人物？能看上你？”
阎惜娇委屈道：“我……我就是不好意思嘛。娘，你说……他会不会再来？”
“难说。”阎婆叹道，“宋押司是个好人，可人家是县里的押司，家里有妻室，哪会瞧得上咱们？”
“我不在乎！”阎惜娇忽然提高声音，“就算做妾，我也愿意！”
过了几日，宋江正在街上巡查，忽被一个媒婆拦住了。那媒婆是阎婆请的，拉着宋江就说：“宋押司，好事啊！阎家姑娘看上您了，托我来说媒，哪怕做妾也行，不要彩礼！”
宋江皱眉：“休要胡说！我已有妻室，怎能委屈了阎姑娘？”
“押司是个仁义人，”媒婆笑道，“阎姑娘说了，她不要名分，只要能在您身边伺候就行。您就应了吧，那姑娘真是个好的，模样周正，又勤快……”
宋江摆摆手：“别说了，我不会答应的。”他转身就走，心里却有些乱——阎惜娇的模样，她偷偷看自己的眼神，总在眼前晃。
媒婆回去一说，阎婆劝女儿：“算了吧，宋押司看不上咱们，别痴心妄想了。”
阎惜娇却咬着唇：“我不信！他若对我无意，怎会留下吃饭？娘，我有法子。”
三日后，宋江正在处理公文，一个小厮跑来：“押司，阎家姑娘在‘聚福楼’等您，说有急事。”
宋江一愣，不知阎惜娇找自己做什么，想着或许真有难处，便往聚福楼去。刚上二楼，就看见阎惜娇坐在靠窗的桌子旁，周围还坐着几个街坊，都是些爱嚼舌根的妇人。
“宋押司来了！”有人喊道。
宋江走到桌边：“姑娘找我？”
阎惜娇站起身，忽然往他面前一跪，眼泪就掉了下来：“押司，我知道我配不上您，可我是真心爱慕您！我不要名分，不要彩礼，哪怕做个使唤丫头，能在您身边伺候，我就满足了！”
满楼的人都看了过来，指指点点，议论纷纷。有人道：“宋押司，阎姑娘是个好的，你就应了吧！”
“是啊，这么好的姑娘，打着灯笼都难找！”
宋江又惊又怒，想扶她起来，可阎惜娇死死跪着，不肯起。他看着周围人的目光，听着那些议论，忽然明白——这姑娘是故意的，在人多的地方逼自己，若是不答应，她一个未嫁女子，当众向男人示爱，往后可怎么做人？
“你起来。”宋江的声音有些沉。
阎惜娇抬起泪眼：“您不答应，我就不起来。”
宋江闭了闭眼，终究是心软了，叹了口气：“我答应你。起来吧。”
阎惜娇的眼泪瞬间变成了笑，连忙站起身，给宋江福了一福。周围的人都拍手叫好，阎婆不知何时也来了，笑得合不拢嘴。宋江却只觉得疲惫，他对阎婆道：“找个地方，让她们母女住下吧。”
没过几日，宋江就在城外找了处院子，叫“乌龙院”，不大，却有两进，带着个小花园，他请人粉刷了墙壁，添置了家具，把阎婆母女接了过去。阎婆摸着屋里的锦缎被褥，看着梳妆台上的铜镜，笑得见牙不见眼：“惜娇啊，你可算熬出头了！”
阎惜娇坐在窗边，看着院子里的桃花，心里甜滋滋的。她觉得，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。
这日，朱仝和雷横提着礼盒来了乌龙院。朱仝大嗓门：“宋大哥，恭喜啊！”雷横也笑道：“虽没办喜事，也该热闹热闹。”
阎婆忙着倒茶，阎惜娇红着脸给他们请安。朱仝指挥着带来的小厮：“把供桌摆上，香烛点燃。”
阎惜娇心里一动——难道要拜天地？她偷偷看宋江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。等供桌摆好，香烛点燃，朱仝却道：“宋大哥，阎姑娘，你们上前行礼吧。”
宋江走到供桌前，阎惜娇也跟着过去，心里既紧张又期待。谁知朱仝忽然道：“今日不是拜天地，是让你们结拜为异姓兄妹。”
“什么？”阎惜娇如遭雷击，脸色瞬间白了，“结拜兄妹？”
宋江看着她，语气带着歉意：“惜娇，委屈你了。我已有妻室，不能明媒正娶你，若纳你为妾，又怕委屈了你。结拜为兄妹，你住在我这里，旁人就不会说闲话，你的名节也能保全。”
阎惜娇的眼泪“唰”地掉了下来。她费了那么多心思，在酒楼当众示爱，不惜败坏名声，换来的竟是“结拜兄妹”？她看着宋江，那眼神里有失望，有怨恨，还有一丝不甘。
阎婆忙劝：“惜娇，听押司的，结拜兄妹好，名正言顺！”
阎惜娇咬着唇，半晌，终于点了点头。她知道，若是不答应，恐怕连留在宋江身边的机会都没了。她对着宋江磕了头，叫了声：“哥哥。”
宋江也回了礼，叫了声：“妹妹。”
仪式结束后，朱仝和雷横走了，屋里只剩下宋江、阎惜娇和阎婆。阎惜娇一句话不说，转身进了里屋，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阎婆叹道：“押司，这孩子……您多担待。”
宋江点点头，拿出二十两银子：“这钱您拿着，给惜娇买些首饰衣料。”说完就想走，阎婆却道：“押司喝杯酒再走吧，我让惜娇陪您。”
宋江推辞不过，只得留下。阎惜娇被娘拉了出来，脸上还带着泪痕，却强笑着给宋江倒酒。宋江心里过意不去，多喝了几杯，没多久就醉了，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。
阎惜娇看着他，忽然咬了咬牙，对娘道：“扶他上楼歇息。”
阎婆愣了愣，随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，点了点头。两人费力地把宋江扶到楼上的卧房，放在床上。阎婆关上门出去了，阎惜娇坐在床边，看着宋江熟睡的脸，眼神复杂。她犹豫了许久，终于吹灭了灯，躺在了宋江身边。
天还没亮，宋江就醒了。头痛得厉害，看着身边熟睡的阎惜娇，身上的绫罗被单，他瞬间明白了昨晚发生了什么，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暗道不好。他悄悄起身，穿好衣服，正想走，阎惜娇却醒了。
“哥哥要走？”她坐起来，头发散着，脸上带着红晕，眼神里有依赖。
宋江不敢看她，低声道：“我要去衙门点卯，晚了不行。”
阎惜娇拉住他的袖子，声音带着委屈：“就不能多留一会儿吗？”
宋江看着她，终究是心软了，像哄孩子似的：“乖，我下了衙就来，给你带支金步摇，再买匹好料子，给你做新衣裳。”
阎惜娇这才松开手，眼里有了笑意：“真的？”
“真的。”宋江摸了摸她的头，转身匆匆下楼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乌龙院。
走到巷口，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。宋江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小院，心里乱糟糟的。他知道，自己这一步走错了，可事已至此，又能如何？
乌龙院内，阎惜娇站在窗前，看着宋江的背影消失在巷口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，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。她相信，只要能留在宋江身边，总有一天，他会娶自己的。
阎婆走进来，手里拿着宋江留下的银子，笑得合不拢嘴：“惜娇，你看，宋押司多疼你！以后啊，咱们就等着享清福吧。”
阎惜娇点点头，心里却在想：金步摇，好料子……这些她都想要，可她更想要的，是宋江能像对正妻一样对她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。
她哪里知道，这场看似圆满的“收取”，不过是一场悲剧的开始。宋江心里始终有芥蒂，对她虽好，却总隔着一层；而她的痴心，她的占有欲，终将在日后掀起一场风波，把两个人都卷进去，再也无法回头。
此时的宋江，已经走到了大街上。晨雾还没散，街上有挑着担子的小贩，有扫地的老丈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，可他知道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他叹了口气，加快脚步往县衙走去，却没看到，街角的茶坊里，张文远正站在窗边，看着他的背影，眼神复杂——他昨晚来找宋江，却在乌龙院外看到了不该看的，心里正打着别的主意。
一场围绕着乌龙院的风波，正在悄然酝酿。而此时的宋江，还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，却不知命运的丝线，早已将他和阎惜娇紧紧缠在一起，终将把他推向那水泊梁山的方向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