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武三年暮春,白帝城的杜鹃开得正艳,殷红的花瓣落在永安宫的青石板上,像极了未干的血迹。诸葛亮跪在刘备病榻前,看着这位帝王枯槁的手从锦被里伸出,指尖颤抖着指向案上的遗诏,喉间涌上的痰音几乎堵住了最后的话语:“孔明……阿斗若可辅,辅之;若不可……你可自取……”
“陛下!”诸葛亮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,声音被泪水泡得发肿,“臣敢以死相报!”帐内的李严、赵云等人早已泣不成声,甲胄与地面碰撞的闷响,混着窗外的江涛声,成了这场托孤最悲怆的伴奏。
四月二十四日寅时,永安宫的烛火骤然熄灭。当诸葛亮颤抖着合上刘备圆睁的双眼时,长江突然掀起巨浪,拍打着白帝城的城墙,仿佛在为这位奔波半生的英雄送行。赵云按着腰间的龙胆枪,望着榻上安详的遗容,忽然想起建安十三年长坂坡的漫天尘土——那时的刘备纵马奔逃,怀里还护着襁褓中的刘禅,喊着“子龙,救我儿”。
奉梓宫还成都的队伍走了整整四十日。灵柩由六十四名禁军抬着,覆盖着绣满日月星辰的龙旗,所过之处,百姓皆披麻戴孝,跪在道旁哭拜。诸葛亮乘坐在灵柩侧后方的素舆里,手中始终攥着那份遗诏,诏书上“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”的字迹,已被泪水浸得发皱。
行至绵竹关时,太子刘禅带着百官迎了上来。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穿着斩衰孝服,跪在尘埃里,泪水顺着稚嫩的脸颊滑落,却连哭腔都带着几分怯懦。诸葛亮连忙上前扶起他,望着那张酷似刘备却少了英气的脸,心中陡然生出千斤重担。
成都的灵堂设在太极殿偏殿,刘备的梓宫停在正中,两侧立着关羽、张飞的神位。刘禅每日晨昏哭祭,却总在行礼时被脚下的锦褥绊倒——那是诸葛亮特意命人铺的,怕地砖冰寒伤了新君的膝盖。
“相父,”刘禅在灵前偷偷拽诸葛亮的衣袖,“儿臣想……想给父皇守灵三年。”
诸葛亮抚摸着他的头顶,目光扫过殿外垂首肃立的群臣:“陛下孝心可嘉,但国不可一日无君。先帝遗诏已立陛下为帝,改元建兴,三日后便需登基理政。”他看向阶下的董允,“速请太史令择定吉日,筹备登基大典。”
建兴元年五月,刘禅登基的诏书刚颁行天下,边境的急报就如雪片般飞来。诸葛亮在丞相府的议事厅里铺开五份军报,每份的火漆都带着灼人的温度:
- 曹魏大都督曹真率十万大军出阳平关,直逼汉中;
- 西羌王轲比能受曹丕金珠诱惑,起羌兵十万犯西平关;
- 南蛮王孟获趁蜀中空虚,起兵五万劫掠永昌;
- 东吴孙权派陆逊屯兵秭归,扬言为吕蒙报仇;
- 降将孟达在新城谋反,欲引魏军袭取成都。
“五路兵马,共五十万,”参军马谡捧着舆图,手指在上面划出五道狰狞的弧线,“皆在一月之内发难,显然是串通好的!”厅内的将官们面面相觑,赵云按剑起身:“丞相,末将愿率军迎敌!”
诸葛亮却摇着羽扇,目光落在舆图上的成都城:“诸位稍安。曹真虽勇,却忌惮我军在阳平关的烽火台,可令赵云引一军屯守,虚张声势;西羌人善使铁骑,需派马超——他在羌人中素有威名,只需陈兵边境,羌人自退。”
他顿了顿,羽扇指向南中:“孟获性烈,却多疑。可遣魏延率军从疑道绕至蛮兵身后,截断粮道;至于东吴,孙权本就首鼠两端,可派邓芝为使,陈说利害,定能劝退陆逊。”
最后,他的目光停在新城方向:“孟达与李严有旧,可令李严亲笔写信,假意许他高官,拖延时日。待其他四路平定,再派大军围剿不迟。”
众将听毕,皆抚掌赞叹。诸葛亮却眉头未展,他看向太史令谯周:“近日天象如何?”谯周拱手道:“紫微星暗淡,客星犯帝座,恐有内忧。”
诸葛亮心中一凛,想起刘备临终前“防司马懿”的嘱托。他提笔写下五道令牌,忽然对杨仪道:“速调陈到的白毦兵入卫成都,无朕手令,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宫半步。”
七日后,各路消息陆续传回:
赵云在阳平关遍插旌旗,夜间点燃万盏灯火,曹真见状,果然按兵不动;
马超仅带三百亲卫出西平关,羌人见了“神威天将军”的旗号,竟有半数不战而降,轲比能只得退兵;
魏延率军穿密林、渡瘴江,绕至孟获后方,一把火烧了蛮兵的粮草,孟获慌忙回军;
邓芝在东吴朝堂上慷慨陈词,孙权被他“唇亡齿寒”的道理说动,暗中撤回了陆逊的兵马;
李严写给孟达的书信故意延误,待孟达察觉时,司马懿已率军奇袭新城,斩了他的首级。
五路兵患竟在一月之内消弭于无形。当捷报传到成都时,刘禅正在御花园里斗蛐蛐,闻言只是拍手笑道:“相父真厉害!”诸葛亮望着这位新君,忽然想起建安十三年,刘备在当阳长坂坡将襁褓中的刘禅掷在地上时的怒吼:“为此孺子,几损我一员大将!”
建兴元年秋,诸葛亮在太极殿上启奏刘禅:“陛下,如今外患已除,当整顿内政。臣已定下《蜀科》,严明法度;又命邓芝赴吴重修盟约,两国互遣质子。”他呈上一本厚厚的奏章,“这是《出师表》的初稿,待南中平定,臣便率军北伐,完成先帝遗愿。”
刘禅接过奏章,却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吓得缩了缩手:“相父做主便是,儿臣……儿臣信得过相父。”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,照在诸葛亮的鬓角,竟已生出几缕白发。他忽然想起白帝城的那个清晨,刘备攥着他的手说“天下尚未安定”,那时的他以为重担在肩,如今才知,真正的艰难不是退敌,而是守住这份摇摇欲坠的基业,等这位少年天子真正长大。
南中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糟。孟获退回本寨后,竟联合了雍闿、高定等叛军,声势比之前更盛。诸葛亮在丞相府的夜灯下铺开南中舆图,上面的山川河流都被他用朱笔圈点过。参军马谡进来时,见他正对着一幅《蛮洞分布图》出神。
“丞相,”马谡递上一杯热茶,“南中地势险要,蛮人反复无常,若只靠武力征讨,恐难长治久安。”
诸葛亮接过茶盏,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:“幼常所言极是。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。若能让孟获真心归顺,胜过十万雄师。”他提笔在舆图上写下“七擒七纵”四个字,烛火下,那字迹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建兴三年春,诸葛亮亲率大军南征。蜀军的战船沿着金沙江逆流而上,两岸的瘴气像青色的纱幔,缠绕着陡峭的山崖。诸葛亮坐在船头,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,忽然想起刘备在赤壁之战前的话:“孔明,你看这江水,不管绕多少弯,终究要向东流。”
如今,他要带着这支军队,去抚平这片土地的褶皱。至于身后的成都,那个还在斗蛐蛐的少年天子,和那封尚未写完的《出师表》,都将在他班师回朝后,重新拾起。
南中丛林的晨雾里,蜀军的“汉”字旗缓缓升起。诸葛亮知道,安居平五路只是开始,真正的征途,才刚刚起步。就像这金沙江的水,纵然滩险浪急,也要劈开崇山峻岭,奔向属于它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