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鸡国的城墙在暮色里泛着青灰,像一块浸在泪水中的旧玉。唐僧师徒牵着白龙马走进城门时,正撞见一队侍卫驱赶乞丐,为首的校尉腰间佩着的金令牌,在残阳下闪着刺眼的光。
“这国里怎么这般萧索?”八戒吸了吸鼻子,没闻到半点酒楼的香气,反倒有股说不清的霉味。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,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,也都是低头匆匆,仿佛怕被什么人撞见。
投宿的宝华山寺更是冷清。老和尚领着他们穿过落满枯叶的庭院,叹道:“长老们有所不知,三年前起,咱们国王就变了性子,不理朝政,整日在御花园里打坐,连皇后和太子都难得见一面。”
唐僧听得纳罕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怎会如此?”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老和尚摇头,“以前的国王可是位明君,逢年过节都来寺里上香,如今……唉。”
夜里,唐僧躺在禅房的木板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“沙沙”响,像有人在耳边低语。忽然,一阵冷雾从门缝钻进来,在地上聚成个模糊的影子。唐僧吓得差点喊出声,却见那影子缓缓抬起头,露出一张苍白的脸——头戴冲天冠,身穿赭黄袍,正是乌鸡国国王的模样,只是眼眶深陷,嘴角挂着血丝。
“长老救命!”国王的声音像浸在水里,“我才是真国王!三年前被一个全真道士推下御花园的八角井,他变作我的模样,占了我的王位!”
唐僧惊得浑身发抖:“你既有冤屈,为何不去找阎王告状?”
“那妖道有件宝贝,能护住我的魂魄不被地府勾去,只能困在井中,日夜受水浸之苦。”国王从袖中摸出一块白玉珪,“这是先王赐我的信物,长老若能帮我复仇,我愿将国库一半相赠!”
白玉珪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,上面刻着“受命于天”四个字。唐僧刚要伸手去接,冷雾忽然散了,国王的影子化作一缕青烟,钻进墙角的砖缝里,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“师父!您咋了?”八戒被唐僧的惊呼声吵醒,揉着眼睛闯进来,见师父脸色惨白,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,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。
悟空早已醒了,火眼金睛扫过满室,沉声道:“是个冤魂。师父,他跟您说了啥?”
唐僧定了定神,把国王托梦的事说了一遍,又取出那枚凭空出现在枕边的白玉珪。悟空掂着玉珪,眉头紧锁:“这妖气不重,倒像是个正经的魂魄。明日俺们去探探虚实。”
次日清晨,寺里忽然热闹起来。老和尚跑来说:“太子殿下要来上香,长老们快回避回避。”悟空眼珠一转,拉着唐僧道:“师父,机会来了。”
太子年方十六,穿着素色王袍,眉宇间却锁着与年龄不符的忧愁。他刚在佛像前磕完头,就被一个小和尚引到后院禅房:“长老说有要事相商。”
见了唐僧,太子正要行礼,却被悟空拦住:“殿下先看看这个。”悟空掏出白玉珪,放在桌上。
太子的眼睛猛地睁大,伸手抚摸着玉珪上的纹路,指尖微微发颤——这是父王以前常拿在手里的信物,三年前忽然不见了,母后为此偷偷哭了好几夜。
“这玉珪……”太子的声音发哑。
唐僧将昨夜的梦境一五一十告知,又说:“你父王说,那妖道推他下井时,他拽下了对方一块衣角,藏在井壁的砖缝里。”
太子猛地站起来,打翻了手边的茶杯:“难怪!难怪这三年来,‘父王’从不与我和母后亲近,连说话都隔着三尺远!上次我见他衣领下有块补丁,还觉得奇怪……”他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“长老,我信您!只是那妖道神通广大,连母后都被他蒙在鼓里,如何才能揭穿他?”
悟空笑道:“殿下只需如此这般……”
当日午后,皇后正在宫中刺绣,忽然见太子匆匆进来,屏退左右,跪在地上就哭:“母后!儿臣昨晚做了个噩梦,梦见父王说他不是真的!”
皇后手里的绣花针“啪”地掉在绸缎上,脸色瞬间煞白:“太子胡说什么!”
“儿臣没胡说!”太子从袖中取出半块衣角,“这是今早一个游方和尚给我的,说这是真父王从妖道身上拽下来的。您看这料子,是不是三年前西域进贡的云锦?”
皇后接过衣角,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上面的金线——这云锦是她亲手为国王缝制的道袍,三年前忽然少了一块,当时她以为是被老鼠咬了,如今想来……她猛地捂住嘴,眼泪无声地淌下来:“难怪他这三年总穿高领的袍子,原来是怕人看见伤口!”
母子俩正哭得伤心,忽听殿外传来脚步声,正是那“国王”来了。他穿着件紫色道袍,袖口紧束,见太子也在,眉头立刻皱起来:“你不在东宫读书,来这里做什么?”
太子强压着怒气,起身行礼:“儿臣来给母后请安。”
“嗯。”假国王点点头,眼睛却瞟着皇后手里的衣角,眼神瞬间变得阴冷,“皇后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
皇后慌忙把衣角藏进袖中:“没什么,是块没用的碎布。”
假国王冷笑一声,忽然抬手一掌拍向太子:“大胆逆子,竟敢勾结外人污蔑寡人!”皇后惊呼着扑上去挡在太子身前,那一掌正打在她肩上,疼得她差点栽倒。
“妖道!你敢伤我母后!”太子再也忍不住,抽出墙上的佩剑就刺。假国王侧身躲过,袖子一挥,一股黑气将太子卷倒在地。他正要下杀手,忽听院外有人喊:“陛下不好了!宝华山寺的和尚说有要事求见,还带着个能起死回生的宝贝!”
假国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稳住心神:“带他们去偏殿等着,寡人随后就到。”他瞪了皇后和太子一眼,“安分点,不然休怪寡人无情。”说罢拂袖而去。
皇后抱着太子,哭得浑身发抖:“儿啊,这可如何是好?那妖道神通太大……”
太子擦了擦眼泪:“母后放心,那和尚说,他们有办法揭穿妖道的真面目。咱们只需按计行事。”
偏殿里,悟空正变作个小和尚,站在唐僧身后。见假国王进来,他悄悄给唐僧使了个眼色。唐僧上前一步,合十道:“陛下,贫僧有件宝贝,能让死人开口说话,不知陛下可有兴趣?”
假国王心里有鬼,强装镇定:“出家人怎会有这等邪物?”
“此乃佛祖慈悲,专为昭雪冤屈所用。”唐僧从悟空手里接过一个紫金钵盂,“只需取御花园八角井的井水,倒入钵中,冤死之人的魂魄自会显现。”
假国王的脸“唰”地白了,刚要推辞,却见太子和皇后也走了进来,皇后扶着肩膀,脸色苍白:“陛下,臣妾也想看看这宝贝,说不定……能问问先王的近况。”
假国王见躲不过,只能硬着头皮答应:“好,那就去御花园。”
一行人来到八角井边。井台上长满了青苔,井口盖着块沉重的石板,上面刻着“镇水灵井”四个字。悟空自告奋勇:“贫僧来搬石板。”他装作费力的样子,暗中却用了神力,“哐当”一声将石板挪开。一股寒气从井底冒出来,带着股陈腐的水腥气。
唐僧将井水倒入紫金钵盂,悟空趁机往水里吹了口仙气。只见钵中泛起金光,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升起——正是托梦给唐僧的真国王,只是此刻更显清晰,身上的水迹还在往下滴。
“妖道!还我王位!”真国王的声音在半空回荡,指着假国王怒目而视。
假国王吓得连连后退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出来?”
“多亏长老们相助!”真国王转向唐僧,“快揭穿他的真面目!”
悟空早就按捺不住,抡起金箍棒就打:“你这泼妖,占人王位三年,也该还了!”假国王见身份败露,索性现了原形——原来是个青面獠牙的獬豸精,手里握着一柄九环锡杖,正是三年前国王赐给那全真道士的法器。
“既然被你们识破,休怪贫道无情!”獬豸精举杖迎战,却哪里是悟空的对手?没打几个回合,就被金箍棒打在腿上,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悟空掏出金箍,将他捆了个结实。
这时,真国王的魂魄忽然对着唐僧拜了三拜:“多谢长老救命之恩。只是我的肉身还在井底,若能取出,或许还能还阳。”
八戒自告奋勇:“俺老猪水性好,俺去捞!”他扛着钉耙跳进井里,不多时就抱着个水晶棺上来。棺里躺着的国王面色如生,只是嘴唇发紫,显然是被水浸的。悟空往棺中吹了口仙气,又让唐僧念了段往生咒,真国王忽然咳嗽一声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“父王!”太子和皇后扑上去,一家三口抱在一起,哭得撕心裂肺。满朝文武和围观的百姓见状,无不跪地高呼“万岁”,有几个老臣想起三年的苦楚,哭得直捶胸口。
真国王擦干眼泪,对唐僧师徒深深一拜:“若非长老们仗义相助,我乌鸡国就要永远蒙在鼓里了。从今往后,宝华山寺的香火由国库供奉,四位长老若有任何需求,尽管开口!”
悟空摆摆手:“俺们是取经的,不要你的金银,只要几匹好马,再备些干粮就行。”
国王连忙答应,又命人将獬豸精押入天牢,秋后问斩。当晚,皇宫里摆起庆功宴,真国王亲自给唐僧斟酒:“长老的大恩,我乌鸡国永世不忘。”
唐僧起身回礼:“陛下言重了,出家人本就该除暴安良。只是今后还需勤政爱民,莫要再被奸邪所惑。”
国王连连点头,又拉着太子的手:“儿啊,这三年让你受委屈了。以后朝政,你要多学着些。”太子含泪应下,偷偷看了眼母后,见她终于露出笑容,心里像落下块石头。
宴席散后,八戒摸着圆滚滚的肚子,打着饱嗝说:“还是真国王好,宴席上的烤乳猪,比那妖道在位时香多了。”
悟空瞪他一眼:“就知道吃!别忘了咱们还要赶路。”
沙僧早已收拾好行李,白龙马也换上了新的鞍鞯,精神抖擞。
次日清晨,乌鸡国的百姓夹道相送。真国王亲自送到城门口,将一枚刻着“护国圣僧”的金牌交给唐僧:“凭此牌,西域各国都会礼遇相待。”
唐僧接过金牌,合十道:“陛下多保重。”
师徒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。乌鸡国的城门上,新换的锦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上面绣着的“国泰民安”四个字,在朝阳下闪着金光。井台上的石板被重新盖好,只是这次,上面多了块石碑,刻着“三年沉冤,一朝得雪”——既是警示后人,也是纪念这场由一个梦、一块玉、一对母子的眼泪揭开的奇案。
路上,八戒忽然问:“猴哥,你说那妖道为啥非要变作国王?当妖怪自由自在的,多好。”
悟空翻了个白眼:“呆子,这世上的妖,和人一样,都有贪心。有的贪财,有的贪色,有的就贪那王位上的权力。”
唐僧叹道:“权力本是用来造福百姓,若成了贪心的工具,与妖何异?”
沙僧默默点头,脚下的步子更稳了。他知道,这西行路上,要除的不仅是吃人的妖,更是人心深处的贪与痴。就像乌鸡国的井,表面看着平静,底下却可能藏着三年的冤屈——唯有心明眼亮,才能照见真相。
夕阳西下,师徒四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远处的山峦叠嶂,像无数等待被揭开的谜团,而他们的脚步,正一步步走向下一个黎明。